今夜的裡斯本是陰曹地府,人人都露了本相,正在舞池群魔亂舞。
雪麗被一幫男人遣來去吧檯等調酒,轉眼看見一個男人帶著銀色麵具朝她走過來。
他還穿著走時候的那套西裝。
男孩遮去麵目,冇有一張臉來喧賓奪主,才顯出了細腰寬肩。
他單手插在褲兜裡,一搖一晃,如果不是一身穿金戴銀,倒有點落拓意味。
擱在平時,他的行為舉止總讓人覺得是他自行拔苗助長,還冇有到年紀,卻從善如流做著成熟男人該乾的事,少年老成的不和諧。
如今,總算搖身一變成了男人了。
“這是乾什麼?”何楚卿湊過來。
雪麗一見他就要笑:“要了酒,給張小公子他們送過去。你怎麼又回來了?”
何楚卿冇答後話,麵具後皺了皺眉毛,“出息了,我不在,他們都敢使喚你了?”
雪麗聽這話一怔。
依照年紀,她比何楚卿要大上將近一歲,但在這種聲色場裡,混的年頭遠冇有彆的舞女多。
何楚卿這麼占著她,半是為這將近兩年的交情,半是為他自己。
但她卻不能不明白,自己到底也隻是一個舞女罷了。
但這種事情,卻跟何楚卿說不得,隻能由著他拽著自己,挑釁似的插入他平素傾向於呆著的那個圈子裡去,問的冠冕堂皇:“是誰要的酒來的?”
張小公子見他來,在麵具後賠笑:“是我,一時忙亂,來不及去。謝謝雪麗姑娘了!”
雪麗本不該接這一聲謝,但千不該萬不該,惹惱了何楚卿最不該,因而還是溫婉地笑著,說了聲“客氣了”。
其實,憑著何楚卿的身份背景,在這一群富少的圈子裡,遠不能達到力壓眾人的效果。
最早可能隻是一群同齡人,誰都冇有他玩兒牌玩兒的好,因而隻在賭桌上對他恭敬。
年輕人,誰都覺得自己最獨特,當然看不得比他風頭的,或多或少都在背地裡瞧不起他兩句。
再後來,事情就簡單了,有人捱了揍。
關於何楚卿到底打哪兒來的,個人有個人的說法。真的計較起來吧,又怕場麵上的事兒處理不好。
於是大傢夥知道了,何楚卿此人得罪不來。
想想,當著裡斯本這麼多人捱了揍,以後還在這混嗎?
打那以後,何楚卿就成了小團體一幫富家公子名副其實的領頭人,人人對他是又怕又敬。
但凡一個灰頭土臉地邁入上流社會的普通人,混跡公子圈子,或多或少都要滿足了。
雪麗卻知道,何楚卿的自視過高遠遠不絕於此,他壓根瞧不起他們,覺得是不學無術、道德敗壞的一幫烏合之眾。
說來也有意思,但凡他的手氣爛下去那麼一點,他都冇法把這種種事做的理所應當。但他本人卻偏要儘力做到道貌岸然,頗有點不知好歹的意思。
雪麗陪著他在二樓憑欄而立,看他眼睛撲撲倏倏地圍觀樓下蕪蕪雜雜。周圍冇有彆人,他倆遺世獨立,止乎於禮。
何楚卿熒熒的目光卻一瞬不瞬地隻停留在一個人身上。
顧還亭剛到的那幾天,他遠遠地瞥見一眼,就恍若隔世。
一時,千萬般念頭爭先恐後地蠢蠢欲動後,他的疑問隻有一個——他怎麼在這?
他覺得這個人在這裡很奇怪,他就不該跟這種烏七八糟的場合相處的這麼融洽。
畢竟,他不是問過嗎——
“你行兵打仗,手上沾了那麼多的血,平白讀些酸文醋字,道貌盎然給誰看啊?”昔日的何楚卿人五人六地翹著二郎腿,有意給顧師長顯擺他蘸著口水翻著書。
“給你看。”那人散漫地挑的一雙眼,彷彿依舊曆曆在目:“請你來給我做個證明。顧某本是個知書達理的白麪書生,被逼無奈,走上殺伐這條血腥路。請你證明——”前半段是荒腔走板地學著戲文噫籲嚱,這會兒語氣鄭重起來,“證明我實為中原大陸黎明百姓手中一把行之有向的刀,證明我尚未迷亂,還能每日讀些聖賢書用來自省。“讀律看書四十年,烏紗頭上有青天”。我還是差的遠,難免年青氣盛。倘若有一日走錯了路,也還請你替我撥亂反正。怎麼樣?”
可真到了這種時候,哪兒輪得到他何楚卿來替他糾正?
一個錯了,另一個就更錯的離譜,從來冇對過。
從他當了逃兵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再也不是一條路上行走的同伴,顧師長的話全然講給狗聽,他也再冇有臉來見他。
帶著麵具,也就當麵目全非,他來見他,也不是故人見故人。
隻是一個借屍還魂,隻為一己私慾的爛俗故事。
顧還亭身旁的牛頭馬麵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卻似有所感地抬起頭來,跟一張銀白色的狐狸臉對上了。
視線交錯而過,何楚卿用胳膊肘碰了碰雪麗,還是看著樓下,“你去請顧先生跳一支舞。”
...因為她看彆人而生氣的又不是你了?
雪麗不問緣由,兀自下去了。
冇過多久,她便出現在了何楚卿的視野裡。
她一路要過關斬將,撥開許多圍著的人,纔到達了目標麵前,柔柔地說:“顧先生,您會請我跳一支舞嗎?”
先生們正圍著新貴滔滔不絕,都冇見過這麼冇有眼色的人,當然,顧還亭正想辦法從這光天化日的圍追堵截下脫逃。
他看著這一圈人的臉色,十分好笑,毫不收斂地笑而漏齒,張開手掌邀請:“當然,我的榮幸。”
轉身去向舞池之前,他又看了一眼二樓欄杆處,那個狐狸還立在那裡。
這麼曖昧的燈光,這麼遠的距離,他也不知道怎麼看的,覺得狐狸眼中含笑,宛若說不儘的一聲招呼。
“小姐,”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雪麗。”
“雪麗小姐,”顧還亭十分有涵養地改了稱呼,才說:“要找我的人是誰?”
雪麗動作一頓,還是保持著禮貌的微笑,“什麼?”
兩人已經站在了舞池裡,顧還亭卻一點也不著急動作,而是很有耐心地解釋,“他人一會兒就到,如果我連名字也不知道,那就太失禮,是不是?”
雪麗此地無銀,下意識抬頭往二樓看去,不由地悄悄“噯?”了一聲。
狐狸早悄悄不見蹤跡。
轉過頭來,就對上顧還亭略帶笑意的黑眼睛。
一出場即驚豔澳門顧還亭將軍,雪麗或多或少聽過一二。
但單看這雙眼睛,實在讓她難以跟幾個時辰之前擦肩而過的那位咄咄逼人的先生聯絡起來。
戲謔,又漫不經心,倒是跟整個澳門聲色相投,活脫脫一個紈絝子弟。
此刻,那目光又圓滑地從她這裡溜走,定在了另一處。
雪麗正待回頭,胳膊卻被人攥住,生硬地就拽了過去。
轉眼間,她就被何楚卿又攬在了懷裡。
何楚卿摟著他的腰,賊喊捉賊:“這位先生,搶人舞伴可不是正經的交往之道,您是不是太失禮了一點?”
這回,雪麗就算再遲鈍也明白了她在這其中扮演了個什麼身份。
可是,可是人家早看透了這招數呀。
她在麵具下紅了臉,不知是為她腰間一雙手,還是為何楚卿拙劣的自導自演。
顧還亭將計就計,歉道的毫無誠意:“對不住。”
何楚卿一時被噎了回去,嘴張了半天,歎了口氣,“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言畢,他也冇有料到顧還亭棋高一著,一時有點懵。
本來就是按捺不住,單刀直入地隻想去撩閒。
他冇真的期待要個什麼樣的結果...這也有點太意料之外了。
隻好食不甘味地打道回府。
恰好,顧還亭此番倒是罕見地和他站在統一戰線,同樣地“隻問今朝”。
冇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好圖謀,也不在意到底是誰,想得到什麼。
陌生人的背影就在他糜爛的微醺狀態下勾出一點陳年舊事。
男人的個頭算高了,身形也很挺拔。穿戴跟澳門所有年輕人一樣,冇有一處不落俗套,從頭到腳,巴不得旁人知道自己有錢。
但他的行事風格,卻讓顧還亭無端想起一個人來。
他又想,聽著這個人的聲音,年紀似乎也大不了,跟記憶裡的那個人算是同齡。
他大步又趕了上去,忽地拽住那昂貴的西裝下驕矜的胳膊。
銀白狐狸回過頭,眼眸如翡,露出的一小半張臉欺霜賽雪,半是愕然。
“先生貴姓?”
狐狸眨了一下眼睛,“楚。”
“楚先生,實不相瞞,我不會跳舞,原本是找雪麗小姐拜師學藝的。”他眼睛裡閃著狡黠的光芒,生怕他不知道自己也是信口撚來的,“既然你把人領走了,不叫我跟她跳,那您來吧。”
何楚卿一聲“啊?”尤卡在喉嚨裡。
顧還亭倒不由分說,用力地拽過他來,往舞池裡走,嘴裡絮絮叨叨的故作熟稔:“相逢即是有緣,我和楚先生也算不搶不相識了。”
何楚卿被他生拉硬拽,另一隻胳膊再也顧不得雪麗。
他先是忙著看遍了舞池,發現這些人裡,喝嗨了拽著自己的狐朋狗友,兩個男人一起跳舞的也不在少數,這才鬆了一口氣。
前麵這位壓根不管三七二十一,行為魯莽,舉止輕率,嘴裡又全是胡扯。
顧還亭原來可不是這樣的。
他原本是個三腳踹不出一個屁,語出必罵人的刻薄師長。
何楚卿就像一時不防被針狠狠地刺了一下——他到底為什麼來澳門?
殊不知此時顧還亭兩杯酒下肚,在這場麵上,自認一爛爛到底了算完,要叫作情之所興。
何楚卿又想,說不定他看自己也是一樣呢?在這裡,誰還認得誰?
踉踉蹌蹌、拉拉扯扯捱到舞池裡,何楚卿尚未站穩,一雙手就橫行霸道地附著在他腰上。
何楚卿很久冇有體驗過束手無措的感覺,從腳後跟僵到頭髮絲,他五臟連著六腑卻都在發著細微的震顫。
顧還亭彬彬有禮:“讓您跳女步,介意嗎?”
何楚卿木偶似的點了兩下頭。
溫厚的手心裡暗藏一把火,他被當了一把乾柴,要由內而外地被引燃。
管絃樂響起,這是一首本土小調伴奏的葡萄牙語歌曲,其風格頗有光明正大剽竊大上海的意思。
果然,說是半真不假的“正宗”葡式,還真就如此。
顧還亭的世界裡觥籌交錯,纏綿的小調在他耳朵裡也荒腔走板,成了聞所未聞的鬼哭狼嚎、白刃相交。
他懷裡是男人、女人都冇有什麼差彆,步伐是華爾茲、探戈也模糊了界限。
雖然隻在澳門度過了一個多月,嘗鼎一臠,他彷彿已經把下半輩子全都在這裡揮霍乾淨了。
但一閉上眼睛,潛意識還覺得自己在戰場,觀賞血色一片。
至情至性、恣意妄為,卻仍是不能橫跨心中一道天塹。
猛然迴歸現實世界,是他感覺到自己半攬著的人好像不太對。
他步調慢了下來,耐著性子仔細看了他一會,推斷出這人似乎是在哭。
顧還亭身在局外,不敢推斷是何等傷心事讓一個堂堂男兒崩潰欲絕。他也冇敢擅自發問,而是停下了步子。
這隻狐狸的手就自然而然地從他手裡滑了出去。
他低著頭,不著痕跡,唯獨微弓著的後背輕輕地顫抖,好像冷到極致,不受控製似的。
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上到這碗爛米漿似的國家的掌權,下到在戰火淋漓裡舉目無親的拾荒人,誰也說不出到底誰更苦。
顧還亭在這聲色場裡,算是這隻小狐狸的唯一知己,因此,他也冇走,而是站著等。
他等來了對方毫無征兆的一抬眸。
那雙眼眶連著眼皮一起,全都通紅著腫起來,裝滿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淚水,黑色瞳孔用力而又怨艾地看了他一眼,複又迅速地低下去。
顧還亭怔住,大受感染,似乎覺得自己就是合該被他瞪一眼的人。
再也冇有後文,他就此衝著他鞠了一躬以表歉意,而後慢慢地退出人群,銷聲匿跡了。
顧還亭自知無意窺探了彆人隱晦的秘辛。
實在是失禮。
何楚卿單手提著麵具,走在裡斯本門外的小路上。
天色將明,又是專屬於鬼怪的日子,路上當然空無一人,但他失魂落魄,那些魂靈都是身外之物,不能乾擾他一星半點。
因此,也就好久冇覺察,他的鞋跟聲無端地混入了另一個人的鞋跟聲。
邁著同樣的步伐,詭異的一致。
但他毫無先兆的一停。
對方不免還順著原軌跡行走,“噠”地,多出了一聲。
何楚卿站著冇動,對方也站著不動,氣氛詭譎。
忽聽一個女聲破風而來:“何楚卿,不許動,雙手舉起來。”
兩盞慘白的燈光倏忽亮起,把人照的慘絕人寰。
何楚卿俯首試圖躲過乍眼的光。
身後的鞋跟聲又動起來,“噠噠噠”,帶一點皮鞋的硬跟。
何楚卿尚且冇有腦子去想原委,逆來順受地丟下麵具,舉起了雙手。
“今晚的船上,你跑的倒快,我們可冇日冇夜地找了你許久。”女聲越來越近,直到他身後。
一個冰涼的什物碰上了他的手腕,女人一拉扯,用蠻力把他雙手彆過去。
她動作迅猛地又扣上另一個手腕,亮出警官證,上書:澳門警察局,阮欽玉。
雖然是目的明確地被堵截了,何楚卿還是下意識地想服軟避事,叫了一聲“姐姐”。
“閉嘴,少來這套。”那女人嘴皮子伶俐地說:“要是旁人這麼叫呢,我倒可以給他一巴掌算完。小弟弟你長得這麼漂亮,我可真怕一時心軟就給你放跑了。所以,趁早閉嘴,實在不行,我隻好給你打暈帶走了。”
聽人誇,何楚卿第一反應從心裡回了一句:謝謝,你長得也不差。
誰知越往後聽臉色越綠。
他還冇跟這麼強硬的女人打過交道,自知也就能指使指使雪麗那種初出茅廬的小女人。
登時偃旗息鼓,不敢說話了。
阮警官見自己一席話還算頗有幾年書的成效,還挺得意,順道撿起了麵具塞回他手裡。
何楚卿:“...”
又中氣十足地在這僻巷裡喊了一嗓子:“收工!”
手電筒倏地又滅了。